2017年11月15日 星期三

信仰,愈來愈快樂

古斌
  源堂:「城市是人類為了自己的軟弱而以智慧創造出來的樂園。」
  冬月:「為了保護自己免於死亡的恐佈,為了自己的快樂,自己所創造出來的樂園嗎?」
──庵野秀明(一九九六),《新世紀福音戰士》
時候不太明白,為甚麼日本的城市裡到處都是可愛的 造像和文字?我說的,不只是Hello Kitty或者多啦A夢這一類商品品牌,也不限於服務對象是小孩子的消費空間。如果你去過日本,你會發現不管是銀行宣傳單張,或是地盤工程的告示,以至醫 院和公廁的標示,總是有可愛的漫畫造像和肥肥矮矮的平假名。
  或者,一套日本動畫可以給我們一點啟示。
可愛,使生活更易熬過
  曾經風靡日本,被譽為是繼《機動戰士Gundam》和《超時空要塞Macross》之後,把日本科幻動畫推上另一浪的《新世紀福音戰士》(Neo Genesis Evangelion),它裡面透出導演庵野秀明對日本經濟爆破後的種種生活感覺。開首的一段對話,就是當兩位科學家冷看眼前的新東京時作出的一點感言。如果他們說得對的話,如果城市真是一個樂園的話,那我想通了:可愛,使生活更容易熬過。
  如果美國式的樂園,它的強項是發展刺激,日本式的樂園,它把美國未盡發揮的一個元素推得更徹底,那就是可愛。美國會把一個樂園變成一個城市──就像在東岸奧蘭度的迪士尼樂園,它根本就是一個豪華住宅區,比碧桂園或者雅居樂更豪;而日本,則把一個城市變成一個樂園。
  美國強調刺激,日本強調可愛,這也許可以作更深刻的思考。也許,美國的歷史和征服、擴展不可分開,而日本則要在一個不可能平靜的小島上講求安居 樂業,因此,它們的樂園想像不盡一樣。源堂在人類智慧的背後,看到了可憐軟弱的靈魂,而冬月就看到快樂的背後,是對死亡的恐怖的規避。也許是日本那塊永遠 不能教人安心的土地,讓他們的思考不會那麼容易忘記現實的悲哀。相反,那些強調意志可以戰勝一切的信念,是很地道的美國精神,而且透過荷里活的敘事不斷複 製。還記得《八米厘感官謀殺》在主角尼古拉斯基治要求下,結局改了,最後邪不能勝正,而《七宗罪》則比較幸運,因為畢彼特接受得下那個殘忍的結局,明明偏 離了荷里活式的敘事格式。
當快樂變成「理」所當然
  人類一直以來,都希望在地上建立樂土,這並非新近的現象。不過,古老的智慧總是不會忘記人生的苦痛和人性的脆弱。人類會渴望生活如意,但眼下盡 是不同形式的生活威脅,不論是社會的不公,還是天災和橫禍。在那樣的社會裡,死亡是很接近的,人類不能忘記死亡,但可以令生存變得更有意義。可是,這樣的 想法不知不覺在變了。
  堪稱後現代社會學家的Zygmunt Bauman對當代社會的精神模態,做了許多細緻而富故事性的描劃。他就曾經指出,人類全面追求快樂,又相信他們配得快樂、應該快樂,是非常新近的信念。 他甚至認為,美國獨立宣言是人類對快樂的想法轉變的一個分水嶺:是這個宣言首次把快樂視為人類的一項權利。他又指出,弗洛依德學說的流行,讓一個信念漸漸 普及,就是說,如果沒有其他外因,人天生的傾向是謀求自己的快樂。
  當我們相信快樂是人類配得的權利時,不幸便是不可接受的落第。這種不可接受,不一定表現在敵視和輕蔑,而是更多以幫助和憐憫的姿態展現。面對別 人的悲劇,疾病、意外、死亡,我們會產生同情心,這種結連不再是說「我們是一樣悲哀」,不會,你永不會聽到慈善募捐這樣說,而是說「我們是一樣的配得幸 福」,可是,他/她滑倒了,他/她不幸滑倒了。我們本來是一樣,但現在不一樣了。
  在基督教也有類似的論述:我們本來是一樣的,但現在不一樣了,因為,你不快樂了。一個非信徒不快樂,很簡單啊,因為他/她未接受耶穌啊。可是一 個信徒還是不快樂,那可棘手,不同的派別診斷各有不同,有的說那是靈裡發生了問題,有的說那是創傷經驗未痊癒,有的說那是聖靈未充滿,不過,不同的派別都 從不懷疑:基督徒應該是(要)快樂的。
  這一種對快樂的追求,以不同的形式在教會中蔓延,小至如諸如「耶穌是答案」的佈道性標語,以至日常教會不斷複製的柳暗花明式見證敘事,甚至解 經,「要常常喜樂」巧妙地與樂觀自信的想像連接起來,卻無視同一卷書中,不論是保羅或他的同工們那無盡難擔的憂愁。當然,輔導學的普及,它所談及的健康或 整全,以及我們應該健康或整全的信念,又是快樂權的一次變奏。別忘記在水晶宮大教堂吹來的風,那個可能思想,再次重申精神不死,讓染上富貴流感 (affluenza)、在生活迫人中變得無力的一族,再次振作,明白他們原來是配得快樂的。
痛苦的解藥,不是幸福
  可是,樂園是有缺口的。當人類追求打造全面的快樂空間時,危機已經不在地域的某種遠方,而是整個樂園的補縫和駁口,以及樂園規劃圖中沒有標號、 沒有命名的空白。遠至電視中看到的沙林毒氣和恐怖襲擊,近至年年新鮮的各樣流感和瘟疫,在在告訴我們,人類的威脅不能約化成抽象的風險,它是生存的一種焦 慮,空氣中令人窒息的感覺。人類希望把死亡關在醫院病床的屏風後,可是前年的SARS,死亡就在醫院裡傾瀉出來。
  理應,福音信仰有一種暴露缺口的能力,而且,這種暴露也是必須的。聖靈來,是要叫世界為罪、為義、為審判,自己責備自己,如果用十架神學的講 法,那是因為令人逃避的十字架,剛好就是上帝全部恩典的所在。十字架的傷痕在復活的基督身上存留,那不是告訴我們,醫治需要經歷痛苦,痛苦成了通往醫治的 手段,在醫治中消解;而是說,醫治和傷痕是雙生的。也許當城市人重新面對人生悲哀的現實,他會再次聽到死亡的召喚,可是,基督的福音是在死亡陰影中仍舊前 行的能量,在基督的腳蹤我們找到一個據點,可以談論基督徒在世的不快樂,軟弱、痛苦、焦慮,而不需要以重獲幸福來消解;我仍然會遭遇不幸,而且,也將要遭 遇最大的不幸──死亡,但我仍可以哼歌,因為復活的未來是幸福的。
  死亡面前,刺激或者可愛,都只會顯得窘迫可憐,而福音,卻可以大方地與死亡對觀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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