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2日 星期三

危機時代的警世鐘聲—一頁「辯證的神學」發展史

「辯證的神學」(dialectical theology)是一個歐洲的神學運動,發生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與三十年代之間。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的絕望、頹廢的世界裡,這個運動敲響了警世之鐘,短促而劇烈地進行了一場針對十九世紀中產階級宗教心靈的革命。

1919年,瑞士神學家巴特發表了他的「羅馬人書釋義」。這本書和十九世紀以來極度科學化了的聖經神學研究風格大相逕庭,它的字句熱情有如講道篇,富先知風格,讓「上帝的話」直接對人現實的處境與危機發聲。「羅馬人書釋義」像一顆炸彈一樣地落在神學逐漸失去活力與說服力的歐洲社會,所激起的迴響遠超過那位在瑞士鄉下牧會的作者自己所預料的。老一輩的神學家如自由派的哈納克(Adolf von Harnack)視這個神學新聲為一股危險的力量,年輕的神學家卻紛紛與巴特通信,論辯,一個活潑的神學運動隱約成形。

當時參與在這個神學運動的,有與巴特同樣受齊克果影響的戈加騰 (Friedrich Gogarten),瑞士神學家卜仁納(Emil Brunner),巴特的親密戰友屯愛生(Eduard Thurneyesen),新約神學的閃亮新星布特曼(Rudolf Bultmann),巴特的哥哥海因裡希巴特(Heinrich Barth)等人。

值得一提的是這個圈子裡唯一的女性女神學家夏綠蒂紀申鮑(Charlotte von Kirschbaum)。當這個圈子在納粹時期分裂之後,夏綠蒂始終如一地持守巴特所提出的辯證神學原則,並奉獻一生,與巴特共同寫作「教會教義學」。在這位女性的個人生命史中,可以看到這個神學運動在文字論述之外,執著的信仰,與閃耀在生命中的光與熱。

「辯證的神學」是這個神學運動的自我稱呼參與在這個神學運動的成員的神學背景與神學觀其實有極大的歧異,但是他們都以「辯證的」方法論,來從事神學工作。哲學的辯證方法是:在正反命題的辯證中求「合」一個綜合命題。對於巴特來說,人是上帝的反命題,上帝是人的反命題,「自然」是「啟示」的反命題。但是,巴特認為,神學的辯證卻無法求得「合」,因為最後的發言權在上帝,不在人,人只能等待上帝恩典的啟示,而在這啟示顯明出來之前,人只能在不斷地在否定與肯定的相互辯證中,讓上帝成為上帝。

巴特將他那一代神學家的使命,比喻成尼波山上的摩西,雖看得到應許之地,自己卻無法進入迦南。換句話說,「辯證的神學」所指出來的,是神學的流浪狀態,是人的軟弱、限制、與徬徨。人與上帝隔著鴻溝遙遙相望,靠自己的敬虔與努力,永遠無法度過這鴻溝,但上帝以慈愛與恩典,在基督裡主動走向人,稱人為屬祂的子民。

「因著信,我們看到人被上帝揚棄,但我們也同時見到人被保存在上帝裡。」在「羅馬人書釋義」1919年的第一版當中,巴特用黑格爾式的語彙這樣說。揚棄與保守,在德文裡是同一個字aufheben,這個有多重意義的字源於農夫篩麥子的動作:將麥子甩到空中,讓輕的糠秠被「揚棄」,將落下來的麥子「保存」下來。同時被上帝揚棄,卻也被保存,是「辯證的神學」所萌芽的時代裡,一個切身的生命感受。那是一個文明的災禍與心靈的地震之後的時刻啊!在一連串對人的生命的「否定」經驗中,仍執意相信上帝對世界的「肯定」,「辯證的神學」開始召喚一個新的信仰時代。

        危機的神學

與「辯證的神學」的運動短暫相遇,卻始終堅持自己的路的神學家田立克(Paul Tillich),稱這個運動為「危機(轉機)的神學」(Theology of Crisis)。這個稱呼,相當生動而準確地描述出這個運動的「時代性」這是一個危機的時代所產生的神學運動,對人與歷史的現實處境所產生的危機意識,是這個運動的動力。

神學家的危機感是出自對時代的敏感。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殘酷與慘烈,對整個歐洲的人心震撼極大,十九世紀令人驕傲的科學發展與文化成就,竟然沒有辦法讓國家與民族的衝突得到理性的解決,反而激化為一場規模空前的相互殘殺!許多德語系國家的詩人、畫家、思想家抱著單純的犧牲熱情,為護衛他們心目中的純正文化上戰場,醜惡的壕溝戰卻把他們對人性的憧憬打碎了。而鼓勵著年輕人上戰場的,儘是一些令人尊敬的文化導師。1914年戰爭開始時,柏林大學的神學大師哈納克寫了一篇「知識份子宣言」,呼籲知識份子發揮愛國精神,負起歷史責任,為理想上披上戰袍。政治界、文化界與學術界共有93人在這篇宣言上籤了名,他們都是那個時代一時之選的菁英。

巴特視這篇「知識份子宣言」為時代的災禍。這些知識份子出自對人性與歷史的使命感,為戰爭背書的結果是:他們的世界觀隨著戰爭帶來的破壞一起破產。盡力在文化與歷史中尋找上帝與人同行的蹤跡的哈納克,代表的是十九世紀中產階級的上帝觀上帝是倫理與道德的根基,上帝是人宗教心靈的投射,上帝的存在助人超凡入聖。然而,硬把戰爭視為是理想主義者的實踐場域,所收割的苦果是對人性與對上帝的雙重失望。一個對人性充滿樂觀與希望的時代結束了,另一個新時代還沒有來臨。一個絕望的真空狀態,是危機也是轉機。神學的新工作在這樣一個時刻開始。

戈加騰在一篇名為「時代之間」(Zwischen der Zeiten)的文章中,寫出了這個時代感與神學的新使命:「時代崩解了,時間止住了。只是一時?還是永遠?難道我們在此時還能不聽上帝的聲音嗎?難道我們不該看看上帝的手怎樣在做工嗎?因此,我們不能馬上由一個時代走向下一個時代。我們得先下決定,在決定之前,我們乃是站在時代之間。」

巴特讀了戈加騰的文章,馬上去函向他致意。「辯證的神學」運動的刊物就以這篇號角般的文章的標題「時代之間」為名,1922年開始發行。在這個刊物中,信義宗與歸正宗的神學家共同合作,彼此辯論,但也一起宣揚一個新的神學方向:讓上帝的話語再次由人有限的知識中解放出來。

在破碎的人性中看不到上帝的形象的一代,在「時代之間」努力要讓上帝的「神性」再次顯明出來。因此,他們強調的是上帝與人的根本差異,強調只能用人的反面來定義神。布特曼寫道:「上帝的意義乃是:揚棄人,否定人,把人置於可疑之境,對人審判。」

「上帝的啟示」是自由的,不受人的想像與意志的支配的。屯愛生寫道:「上帝已經全然溜出我們的手。祂向我們啟示祂自己,全然勝過我們,讓我們無法捉摸,無法瞭解,祂遠離我們。」

因此,他們拒絕接受把上帝當成人的宗教心靈所建構出來的存有,更反對在歷史經驗與自然萬物中去尋找上帝的啟示。

「辯證的神學」的語言是激情的,不安的,陰沉的,它的神學動作是拆毀、拔出、批判與疏離。這正是那個時代的語言。這些神學家努力要在他們對上帝的講論中去除「文化」的因素,但是他們並不自外於他們所處的時代。二十年代在德語世界蓬勃發展的藝術運動,是「表現主義」(Expressionism),表現主義的繪畫藝術,有著失去地平線的錯亂構圖,扭曲的面容、肢體、建築物,以強烈的色彩,急促的筆觸,壓縮的空間,表達出人心強烈的不安、焦慮、絕望與饑渴。以同樣強烈、鮮明、激動的筆調,在「時代之間」這本雜誌上發表文章的神學家們,嚴厲地批判他們上一輩的神學家所經營出來的「文化基督新教」(Kultur-protestantismus)。他們要打破那種道德的好人等於好基督徒,西方基督教文明等於基督教信仰的迷思。他們要把歷史的主權再次交回上帝的手中。

                分手各奔神學路

1933年納粹取得政權之後,一個新的情勢出現了。納粹政權的意識型態給人民極多的應許:德國民族尊嚴的重建、國家的復興、一位盡責的首領的領導。在1933年,很少人能預見這個政權會將這個國家,甚至整個歐洲帶進怎樣的一場劫難。國家,民族,歷史的責任等語彙,忽然又再出現,而且被論述成是與上帝的意志相結連的,宗教再一次被定義成為國盡忠的倫理機構。一個「在時代之間」的神學運動是否能在政治史進入一個「新時代」之後,繼續它原初的理念與使命呢?

辯證神學的龍頭老大巴特力抗國家社會主義的思潮,他以「拒絕對領袖發效忠誓約」的行動,以丟掉教席也不在乎的決心,來護衛他一直堅持的「上帝是唯一主宰」神學觀。他的神學堅持導向反對納粹政權的政治行動。
當巴特參與反納粹政權的「巴門神學宣言」(Barmer Theologische Erklärung)寫作時,為教會的自由而奮鬥時,「辯證神學」的另一位大將戈加騰卻加入了與「認信教會」(Bekennende Kirche)敵對的神學陣營「德意志基督徒」(Deutsche Christen),強調人對他人,人對歷史的影響力,戈加騰重新回到一種以人觀為中心的神學。「德意志基督徒」運動後來為納粹意識型態做了許多神學上合理化的辯解。布特曼在這個政治思潮衝激著信仰的時代,退回他的學術研究世界,而另一位瑞士的神學家卜仁納開始熱心地發展他的「自然啟示」的神學,引起巴特的震怒。1933年,「時代之間」神學雜誌停刊了,「辯證的神學」運動也正式分裂。

「辯證的神學」的神學家們雖然在時代的衝擊下,分手揚鑣,但是他們每個人都在二十世紀的神學發展上,留下深深的足跡,而且他們的影響力不只限制於歐洲。上帝與人,自然與啟示,基督與文化一組組「相對」的觀念在整個二十世紀的神學討論中不斷地重新被討論。

回首來看這個神學運動,我們要感謝他們在一個殘破的人性的廢墟中,再次提醒人上帝的異於人的存在,以及上帝的寬廣與不可測上帝沒有與一個沒落的西方世界一起沉落,祂永恆的存在與永恆的關懷,是這個世界的存在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