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辯證的神學」(dialectical theology)是一個歐洲的神學運動,發生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與三十年代之間。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的絕望、頹廢的世界裡,這個運動敲響了警世之鐘,短促而劇烈地進行了一場針對十九世紀中產階級宗教心靈的革命。
1919年,瑞士神學家巴特發表了他的「羅馬人書釋義」。這本書和十九世紀以來極度科學化了的聖經神學研究風格大相逕庭,它的字句熱情有如講道篇,富先知風格,讓「上帝的話」直接對人現實的處境與危機發聲。「羅馬人書釋義」像一顆炸彈一樣地落在神學逐漸失去活力與說服力的歐洲社會,所激起的迴響遠超過那位在瑞士鄉下牧會的作者自己所預料的。老一輩的神學家如自由派的哈納克(Adolf von Harnack)視這個神學新聲為一股危險的力量,年輕的神學家卻紛紛與巴特通信,論辯,一個活潑的神學運動隱約成形。
當時參與在這個神學運動的,有與巴特同樣受齊克果影響的戈加騰 (Friedrich Gogarten),瑞士神學家卜仁納(Emil Brunner),巴特的親密戰友屯愛生(Eduard Thurneyesen),新約神學的閃亮新星布特曼(Rudolf Bultmann),巴特的哥哥海因裡希巴特(Heinrich Barth)等人。
值得一提的是這個圈子裡唯一的女性—女神學家夏綠蒂•封•紀申鮑(Charlotte von Kirschbaum)。當這個圈子在納粹時期分裂之後,夏綠蒂始終如一地持守巴特所提出的辯證神學原則,並奉獻一生,與巴特共同寫作「教會教義學」。在這位女性的個人生命史中,可以看到這個神學運動在文字論述之外,執著的信仰,與閃耀在生命中的光與熱。
「辯證的神學」是這個神學運動的自我稱呼—參與在這個神學運動的成員的神學背景與神學觀其實有極大的歧異,但是他們都以「辯證的」方法論,來從事神學工作。哲學的辯證方法是:在正反命題的辯證中求「合」–一個綜合命題。對於巴特來說,人是上帝的反命題,上帝是人的反命題,「自然」是「啟示」的反命題。但是,巴特認為,神學的辯證卻無法求得「合」,因為最後的發言權在上帝,不在人,人只能等待上帝恩典的啟示,而在這啟示顯明出來之前,人只能在不斷地在否定與肯定的相互辯證中,讓上帝成為上帝。
巴特將他那一代神學家的使命,比喻成尼波山上的摩西,雖看得到應許之地,自己卻無法進入迦南。換句話說,「辯證的神學」所指出來的,是神學的流浪狀態,是人的軟弱、限制、與徬徨。人與上帝隔著鴻溝遙遙相望,靠自己的敬虔與努力,永遠無法度過這鴻溝,但上帝以慈愛與恩典,在基督裡主動走向人,稱人為屬祂的子民。
「因著信,我們看到人被上帝揚棄,但我們也同時見到人被保存在上帝裡。」在「羅馬人書釋義」1919年的第一版當中,巴特用黑格爾式的語彙這樣說。揚棄與保守,在德文裡是同一個字aufheben,這個有多重意義的字源於農夫篩麥子的動作:將麥子甩到空中,讓輕的糠秠被「揚棄」,將落下來的麥子「保存」下來。同時被上帝揚棄,卻也被保存,是「辯證的神學」所萌芽的時代裡,一個切身的生命感受。那是一個文明的災禍與心靈的地震之後的時刻啊!在一連串對人的生命的「否定」經驗中,仍執意相信上帝對世界的「肯定」,「辯證的神學」開始召喚一個新的信仰時代。
危機的神學
與「辯證的神學」的運動短暫相遇,卻始終堅持自己的路的神學家田立克(Paul Tillich),稱這個運動為「危機(轉機)的神學」(Theology of Crisis)。這個稱呼,相當生動而準確地描述出這個運動的「時代性」–這是一個危機的時代所產生的神學運動,對人與歷史的現實處境所產生的危機意識,是這個運動的動力。
神學家的危機感是出自對時代的敏感。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殘酷與慘烈,對整個歐洲的人心震撼極大,十九世紀令人驕傲的科學發展與文化成就,竟然沒有辦法讓國家與民族的衝突得到理性的解決,反而激化為一場規模空前的相互殘殺!許多德語系國家的詩人、畫家、思想家抱著單純的犧牲熱情,為護衛他們心目中的純正文化上戰場,醜惡的壕溝戰卻把他們對人性的憧憬打碎了。而鼓勵著年輕人上戰場的,儘是一些令人尊敬的文化導師。1914年戰爭開始時,柏林大學的神學大師哈納克寫了一篇「知識份子宣言」,呼籲知識份子發揮愛國精神,負起歷史責任,為理想上披上戰袍。政治界、文化界與學術界共有93人在這篇宣言上籤了名,他們都是那個時代一時之選的菁英。
巴特視這篇「知識份子宣言」為時代的災禍。這些知識份子出自對人性與歷史的使命感,為戰爭背書的結果是:他們的世界觀隨著戰爭帶來的破壞一起破產。盡力在文化與歷史中尋找上帝與人同行的蹤跡的哈納克,代表的是十九世紀中產階級的上帝觀—上帝是倫理與道德的根基,上帝是人宗教心靈的投射,上帝的存在助人超凡入聖。然而,硬把戰爭視為是理想主義者的實踐場域,所收割的苦果是對人性與對上帝的雙重失望。一個對人性充滿樂觀與希望的時代結束了,另一個新時代還沒有來臨。一個絕望的真空狀態,是危機也是轉機。神學的新工作在這樣一個時刻開始。
戈加騰在一篇名為「時代之間」(Zwischen der Zeiten)的文章中,寫出了這個時代感與神學的新使命:「時代崩解了,時間止住了。只是一時?還是永遠?難道我們在此時還能不聽上帝的聲音嗎?難道我們不該看看上帝的手怎樣在做工嗎?因此,我們不能馬上由一個時代走向下一個時代。我們得先下決定,在決定之前,我們乃是站在時代之間。」
巴特讀了戈加騰的文章,馬上去函向他致意。「辯證的神學」運動的刊物就以這篇號角般的文章的標題「時代之間」為名,1922年開始發行。在這個刊物中,信義宗與歸正宗的神學家共同合作,彼此辯論,但也一起宣揚一個新的神學方向:讓上帝的話語再次由人有限的知識中解放出來。
在破碎的人性中看不到上帝的形象的一代,在「時代之間」努力要讓上帝的「神性」再次顯明出來。因此,他們強調的是上帝與人的根本差異,強調只能用人的反面來定義神。布特曼寫道:「上帝的意義乃是:揚棄人,否定人,把人置於可疑之境,對人審判。」
「上帝的啟示」是自由的,不受人的想像與意志的支配的。屯愛生寫道:「上帝已經全然溜出我們的手。祂向我們啟示祂自己,全然勝過我們,讓我們無法捉摸,無法瞭解,祂遠離我們。」
因此,他們拒絕接受把上帝當成人的宗教心靈所建構出來的存有,更反對在歷史經驗與自然萬物中去尋找上帝的啟示。
「辯證的神學」的語言是激情的,不安的,陰沉的,它的神學動作是拆毀、拔出、批判與疏離。這正是那個時代的語言。這些神學家努力要在他們對上帝的講論中去除「文化」的因素,但是他們並不自外於他們所處的時代。二十年代在德語世界蓬勃發展的藝術運動,是「表現主義」(Expressionism),表現主義的繪畫藝術,有著失去地平線的錯亂構圖,扭曲的面容、肢體、建築物,以強烈的色彩,急促的筆觸,壓縮的空間,表達出人心強烈的不安、焦慮、絕望與饑渴。以同樣強烈、鮮明、激動的筆調,在「時代之間」這本雜誌上發表文章的神學家們,嚴厲地批判他們上一輩的神學家所經營出來的「文化基督新教」(Kultur-protestantismus)。他們要打破那種道德的好人等於好基督徒,西方基督教文明等於基督教信仰的迷思。他們要把歷史的主權再次交回上帝的手中。
分手各奔神學路
1933年納粹取得政權之後,一個新的情勢出現了。納粹政權的意識型態給人民極多的應許:德國民族尊嚴的重建、國家的復興、一位盡責的首領的領導。在1933年,很少人能預見這個政權會將這個國家,甚至整個歐洲帶進怎樣的一場劫難。國家,民族,歷史的責任等語彙,忽然又再出現,而且被論述成是與上帝的意志相結連的,宗教再一次被定義成為國盡忠的倫理機構。一個「在時代之間」的神學運動是否能在政治史進入一個「新時代」之後,繼續它原初的理念與使命呢?
辯證神學的龍頭老大巴特力抗國家社會主義的思潮,他以「拒絕對領袖發效忠誓約」的行動,以丟掉教席也不在乎的決心,來護衛他一直堅持的「上帝是唯一主宰」神學觀。他的神學堅持導向反對納粹政權的政治行動。
當巴特參與反納粹政權的「巴門神學宣言」(Barmer Theologische Erklärung)寫作時,為教會的自由而奮鬥時,「辯證神學」的另一位大將戈加騰卻加入了與「認信教會」(Bekennende Kirche)敵對的神學陣營「德意志基督徒」(Deutsche Christen),強調人對他人,人對歷史的影響力,戈加騰重新回到一種以人觀為中心的神學。「德意志基督徒」運動後來為納粹意識型態做了許多神學上合理化的辯解。布特曼在這個政治思潮衝激著信仰的時代,退回他的學術研究世界,而另一位瑞士的神學家卜仁納開始熱心地發展他的「自然啟示」的神學,引起巴特的震怒。1933年,「時代之間」神學雜誌停刊了,「辯證的神學」運動也正式分裂。
「辯證的神學」的神學家們雖然在時代的衝擊下,分手揚鑣,但是他們每個人都在二十世紀的神學發展上,留下深深的足跡,而且他們的影響力不只限制於歐洲。上帝與人,自然與啟示,基督與文化…一組組「相對」的觀念在整個二十世紀的神學討論中不斷地重新被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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