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月4日 星期六

約雅欽的聖靈論

    十二世紀末,比伯納德稍晚的約雅欽(Joachim of Fiore)題出知名的『三階段人類史觀』,將當代奧祕主義的風行歸屬為『聖靈時代』,使得時下不滿羅馬天主教腐敗墮落並追求脫離塵俗的修道者,得著更強的教義支持和鼓勵。

 

    約氏將人類歷史分為三個時代(dispensations)—聖父時代、聖子時代和聖靈時代。他認為聖父時代開始於亞當,結束於基督,當時人類過著感官生活(carnal life),世界充滿律法、恐懼、奴役與艱辛;聖子時代開始於猶大王烏西亞王(Uzziah)年間,結束於主後一二六年,此時人類過著感官與靈覺交錯的生活,也就是神職人員(clerics)時代,這個世界充滿恩典、真理與服事;聖靈時代將是修士(monks)時代,人可以過著單純屬靈的修道生活,其最明顯的特徵是一項聖靈的恩賜(a gift of the Holy Spirit)—沉思(contemplation)

 

    約氏指出,聖靈時代始於六世紀建立修士準則的本篤(Benedict of Nursia),這時代充滿愛、自由、歡樂與沉思,其規模與影響力要逐漸擴大,直到世代終結。約氏的理論將聖靈塑造成恩賜、豫言並屬靈的象徵,拉抬了奧祕主義在天主教中的地位與價值,因此博得許多虔誠修士的支持,尤其是一些鼓吹以較為激進手段改革天主教者。他們贊同約氏的說法,相信聖靈時代已經來臨,修士才是教會的主流,盼望教階制度下的神職人員(也就是教皇制度)會依約氏所豫言的於一二六年過去,聖靈將成為教會中的惟一權柄。因著他『三階段人類史觀』被激進改革者用來攻擊教階系統及教皇體制,教皇便自一二二五年起,陸續將他的著作列入禁書之林。當然,約氏言之鑿鑿關於一二六年教皇制度垮台的豫言,也就無疾而終。

 

    所有研究靈恩神學歷史的著作,都會將約氏的其人其事記上一筆,包括他的豫言及聖靈的恩賜,也會將此一事件與二十世紀靈恩運動相題並論。其實比起二十世紀的靈恩運動,約雅欽理論的萌發與引起的共鳴,在時空背景上與孟他努運動的相似性更高。雖然約氏所強調的豫言和恩賜,在內容上顯然與孟氏的訴求不同;但兩者皆發生於一個龐大的教會組織內部,皆強調聖靈恩賜和豫言,並且皆引起對抗階級化體系與主教(教皇)權柄的潮流。

 

    約雅欽事件亦如同孟他努事件,引人注重事件本身對教會改革的影響,過於其聖靈觀在神學或屬靈經歷上的貢獻。這種評價的結果,使人對聖靈的觀感,離聖經所啟示之真理的水準越來越遠。因著約雅欽引起的波瀾,使聖靈繼孟他努事件後,又再度被當時教會中所謂『主流人士』貼上激進、禁忌的標籤。

 

    這樣的發展實在令人感到惋惜。因為聖靈當然不應該是教會的禁忌,也不應該與激進畫上等號。至於約氏自創新論,說到靈神時代始於本篤,並且聖靈的恩賜顯為人人推崇的修士沉思,似乎頗有高舉聖靈的意味。然而修士沉思是否真如約氏所言,為聖靈恩賜的一種?答案同樣是否定的,因為新約聖經從未如此啟示。

 

    這種說法充其量是約氏個人看法。其實約雅欽事件所暴露出來的問題與孟他努事件極為相似,就是當時基督徒對於聖靈的啟示,仍然停留在偏差與貧窮的境地。即使約氏曾經嘗試將修士敬虔與聖靈工作合併觀之,其理論也不免顯得牽強。因此嚴格的說,十二世紀的修士們並沒有指明,當時的奧祕主義與聖靈的工作有何關聯。

 

 

抗靈派的爭議及與大公教會的回應

 

    因應亞流主義(Arianism),教父們在尼西亞會議(The Council of Nicaea)中制定《尼西亞信經》(The Creed of Nicaea),確立了基督的神性,認定基督與父同質(homoousia),並定罪亞流(Arius)。不過,亞流主義的威脅,竟未使當時的大公教會警覺到,肯定聖靈的神性與肯定基督的神性同樣重要。儘管確立基督的神性,好似已順帶肯定聖靈的神性;但當時教會除了宣告『我亦信一位聖靈』(We believe also in one Holy Spirit.)這條信經條文之外,沒有在聖靈神性上作出更明確的表態,無疑的容許了一個神學上的模糊地帶,留下一個後起異端絕佳的可趁之機。

 

    教義上既有自由空間,教父們便各展所長,各抒己見。亞他那修(Athanasius)與著名的迦帕多加教父(Cappadocian Fa-thers),不遺於力的證明聖靈的神性,塑造爾後東方教會(Eastern Church)正統三一論。集神學家與史學家於一身的優西比烏(Eusebius of Ceasarea),則師法備受爭議的東方教父俄立根(Origen),視聖靈次於子,又將子置於父之下,成了名副其實的次位論(Subordinationism)者。至於被亞他那修定罪為『那靈之敵』(the enemies of the Spirit)的抗靈派(Pneumatomachi)人士,也在此時藉著康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主教麥西多尼(Macedonius)的支持而竄起,徹底否認聖靈的神性。

 

    各方意見紛亂雜陳,復以尼西亞會議中有尚未解決的基督論爭端,逼得羅馬皇帝提奧多西(Theodosius)於主後三八一年召開康士坦丁堡大會(The Council of Constantinople),期能再次藉著對話並制定信經,以平息國內紛爭。經過冗長討論之後,與會的一百五十名東方教父決定採用《尼西亞康士坦丁堡信經》(Nicaeno-Constantinopolitan Creed,又稱《康士坦丁堡信經》Constantinopolitan Creed)。根據其中一條條文,教父們共同宣告相信聖靈,並補充說明聖靈是『主並賜生命者,由父而出,與父、子同受敬拜並同得榮耀,藉著先知發言』(The Lord and the Life-giver, that proceeds from the Father, who with Father and Son is worshipped together and glorified together, who spoke through the prophets)

 

解析孟他努主義的衝擊

    大部分的基督徒皆知,孟他努主義的訴求,主要係針對當時已趨向階級化、制度化與形式化的大公教會(catholic church)。他們強調聖靈仍在說話;並且這位『保惠師』(Paraclete)的說話和啟示,不在教階制度最高層的主教身上,而是在孟他努運動的主角孟他努(Montanus)及兩個女門徒麥西米拉(Maximilla)和普西拉(Priscilla)身上。

 

    對他們而言,權柄、能力、豫言與啟示,是聖靈同在的特徵,也是他們與組織化大公教會迥然有別的明證。他們號稱獨得聖靈啟示,又以此為名過著清高的生活,尋求者因此趨之若鶩。

 

    所以在教會歷史上,孟他努運動引起兩極化的評價。有人視孟他努運動為激發教會重現生機的靈恩復興運動,也有人視之為破壞大公教會合一的分離反動。是運動也罷,是反動也罷。

 

    今日基督徒重新思考孟他努主義的影響時,我們關注的焦點不該僅是運動本身的是非成敗,或是僅僅評判他們與眾不同的說法或作法。其實,孟他努運動所暴露出問題在於:對聖靈認識的正確與否,終將決定教會的屬靈品質。

 

    二世紀的大公教會,何能否認孟他努所指控的規條化與組織化?但孟他努主義者在其轟轟烈烈的運動中,對聖靈所是的刻畫與描寫豫言、能力、啟示,是否也忠實傳承新約聖經對聖靈的完整說明?是否足以代表新約聖經的全備啟示?若不然,孟他努主義者何能自豪獨佔聖靈同在?

 

    仔細思考這些問題之後,讀者將不難發現,其實第二、三世紀孟他努運動與大公教會間的一場恩怨,其癥結點在於:基督徒到底對聖靈的所是和表顯,該有何種認識和體驗。聖靈是誰?聖靈是甚麼?經歷聖靈的結果如何?這才是隱藏在孟他努運動的背後,我們最該面對的問題。

 

 

 

 

評析聖靈論發展的軌跡

 

    聖靈論的發展,先天上就有著比基督論更不健全的開始。使徒之後的教父們,不僅沒有準確傳承使徒們對聖靈的豐富認識與深刻經歷;更缺乏對這個課題投入足夠的思考和研究。

 

    嚴格說,除了在崇拜儀式裏『父、子、聖靈』三重頌讚中隱約指明聖靈的神性,並將聖靈與父、子列在相當的地位以外,後使徒教會的聖靈論在其他方面發展有限。一切題及聖靈的著作,皆具強烈經歷性與應用性,著重能力與神蹟。

 

    當然,這很可能是因當時教會中,並無聖靈異端出現,因此也不存在發展這項神學的動機意願。到護教士(Apologist)時代,基督論躍居神學焦點,聖靈論成為基督論中附帶一題的教訓,完全不佔神學主流角色。

 

    儘管如此,聖靈論發展的不成熟開始,尚未導致教義上的偏差。至少在護教士中,無人否認聖靈神性,或謬言聖靈為受造物。此乃不幸中之大幸。之後,造成初期教會莫大困擾的智慧派(Gnosticism),不僅在當時點燃基督論戰火,也逐漸使教會注意到定義並規範聖靈論的需要。此時智慧派所抱持的聖靈觀,其內容基本上與基督徒信仰有顯著差別,因此對正統基督徒影響有限。

 

    不過,約在同時,強調聖靈同在的孟他努主義(Montanism)崛起,卻帶給教會極大衝擊,也直接引發初期教會聖靈論發展的第一波高潮。

 

《尼西亞—康士坦丁堡信經》對聖靈論的影響

    神學界一般皆認為,康士坦丁堡大會確立了聖靈的神性,也解決了抗靈派的攪擾。表面看來的確如此。教父們所制定的信條,係引用林後三章十七節、林前十五章十五節與約翰福音中相關經文。然而,單憑這項條文內容而全面肯定康士坦丁堡大會在聖靈論方面的作為,實在有些高估實情。

 

    其原因不外如下:首先,此信經在論到基督時,直接稱祂為『出於上帝的上帝,出於光的光,出於真神的真神,與父同質』。其肯定基督神性之用意,溢於言表,昭然若揭。但在論到聖靈時又如何?教父們僅以補充條文略作說明,稱聖靈為『主並賜生命者』,甚至連當時亞他那修與迦帕多家三教父所力持的『聖靈與父同質』 (homoousia),都不輕易採用,態度之保留與顧忌可見一斑。教父們想肯定聖靈神性,其用心無可磨滅;但顯然他們肯定聖靈神性的用心,不及肯定基督神性的用心來得明確。教父們想藉著高舉聖靈神性以打擊抗靈派,卻因身處複雜的神學處境,而委身中間路線,僅以間接隱含的方式點出聖靈之神性:『與父、子同受敬拜並同得榮耀』。這種有瑕疵的態度與作法,並不值得稱許。原本這一信經對聖靈論發展應當發揮關鍵性影響,結果雖不能說毫無建樹,但效果畢竟也是大打折扣。

 

    後世的確無法考證,當時教父們是否有意為著教會和諧而彼此妥協;但可以確定的是,聖靈的神性並未在此一信經中獲致最直接、最忠實的肯定。此外,當教父們說聖靈『藉先知發言』,更是暴露第四世紀末聖靈觀的不健全。眾所周知,信經乃當時基督徒信仰之精粹與摘要,凡被採行並獲准列入之用語及條文,不僅當合乎聖經、真理正確無誤,亦需代表當時教父們共同的信仰觀點。稱聖靈是『藉先知發言』,當然並非不合聖經,因新約聖經也多次題及使徒或門徒藉聖靈說話;只是『聖靈藉先知發言』實在不足以代表整本聖經對聖靈完整的啟示。尤其,『藉先知發言』乃舊約時代耶和華的靈臨及先知的特點,而新約時代使徒著作中聖靈表顯的解釋和應用,早已遠超『藉先知發言』的範疇。聖靈不僅是先知得以為上帝說話的憑藉,聖靈還將人重生(約三6),使人知罪自責(約十六8),內住於信徒(約二十22, 雅四5),使信徒能為著福音說他國語言(徒二4),使信徒放膽講說上帝的話(徒四31, 10),為信徒作見證(徒五32),使人讚美上帝(徒十45~46),呼召差遣(徒十三2),禁止並引導(徒八29, 19, 十一12, 十六7, 二一4),設立教會監督(徒二十28),使信徒得以治死身體的惡行(羅八13),與信徒同證他們是上帝的兒女(羅八16),在信徒裏面歎息(羅八23),幫助擔負信徒的軟弱(羅八26),為信徒代求(羅八27),使信徒有愛(羅十五30),啟示並參透萬事(林前二10),指教信徒(林前二13),使人得智慧的言語(林前十二7~8),在信徒心裏作質(林後一22, 5),叫人活,使他們夠資格作新約的執事(林後三6),是使信徒得自由的主(林後三17),抵抗肉體並引導信徒使之不在肉體中行事,以結出聖靈的果子(加五17~23),使信徒合一(弗四3),是上帝的話,作信徒爭戰的兵器(弗六17),供應信徒使之得救(腓一19),更新得重生信徒(多三5),使信徒得蒙聖別(帖後二13, 彼前一2),是真理,就是實際(約壹五6)。以上略略數項列舉,已足以證明《尼西亞康士坦丁堡信經》中『藉先知發言』一辭,頂多僅能代表舊約聖經對聖靈的啟示,或是新約時代的局部經歷。這種說法一旦列為教會信經,成為信徒對聖靈表顯的惟一信仰條文,實反有限制信仰發展之虞。

 

    教父們採用不足以代表聖經整體觀點的片面教義,作為代表聖經整體信仰精華的信經內容,自會造成負面影響。我們知道,孟他努等人自許教會復興希望,號稱獨享聖靈同在,並將聖靈描繪成新啟示、真自由的代名詞,過著清心寡慾的生活,時時等候基督再臨,雖獲重量級教父特土良(Tertullian)同情支持,至終仍消匿於教會歷史中,無法帶給教會長遠且積極的影響,其主要原因就是他們對聖靈所是與表顯的描繪,尚不及聖經所啟示的水準。孟他努運動之後約兩百年,《尼西亞康士坦丁堡信經》中稱聖靈『藉先知說話』的條文,顯示大公教會因孟他努運動而感受不小壓力。因此從信經文字內容來看,主後三八一年的《尼西亞康士坦丁堡信經》就比主後三二五年《尼西亞信經》提供更多關於聖靈的說明。我們似乎可以說,關於聖靈所是與表顯的描述,《尼西亞康士坦丁堡信經》多少受到兩百年前孟他努運動的刺激和影響。然而,以使徒們所傳承的真理來看,大公教會對聖靈功用的看法依舊過於片面,以之作為整體教會的信仰準則,其格局並不比孟他努運動更寬廣。此外,《尼西亞康士坦丁堡信經》內容上雖否定抗靈派思想;但實際上並未杜絕抗靈派引起問題的根源。聖靈沒有在信經中被絕對且直接的肯定為上帝自己。大公教會沒有趁著討論抗靈派爭議的機會,照著聖經整體的啟示,提供一幅關於聖靈所是與表顯的完整圖畫,以徹底解決兩世紀前孟他努運動時就該解決的問題;反而因循傳統,不僅犧牲真理的絕對,也遲滯聖靈論應有的進展。教父們無法承擔的沉重負荷,因此繼續遞傳後世。